九月飛蓬 作品

刺殺

    

睡眼惺忪的凶猛巨獸,正緩緩張開血盆大口,等待著吞噬一切靠近他的人。道道光線劃破雲海,東方晨曦的光芒越發明亮,黑色的天幕漸漸褪成淡青色,雄渾悠揚的鐘鼓聲響起,沉重的硃紅宮門被緩緩推開,大臣們整理儀表,自覺排好隊伍,過金水橋,入承天門,到達每日的朝會地點——奉天殿。眾臣進入殿中,正打算按例參拜,一抬頭卻目瞪口呆,隻見黃瓦朱簷,玉階彤庭的金鑾殿裡,大刀金馬地坐在禦座上的竟然是八年前的皇帝、如今的太上皇朱...-

一個月前。

寒冬臘月,中原大地上雪飛柳絮梨花,梅開玉蕊瓊葩,大明西南邊陲的府城此時卻呈現出一片生機盎然的綠意,蜂飛蝶舞,流水潺潺,絲毫不見半點冬日衰敗的景象,果然如時人傳頌的那樣,天氣常如二三月,花枝不斷四時春。

這日剛過申時光景,西山腳下的茶寮內便聽見遠處傳來的陣陣馬蹄聲,少頃,隻見四騎駿馬兩前兩後,從旁邊平坦寬闊的官道上疾馳而來,馬蹄飛濺,遙遙煙塵由遠及近。

為首的黑臉大漢“籲”一聲勒緊馬韁,回頭衝後麵馬上的人道:“於姑娘,咱們已經連續趕了三四個時辰的路,這邊有個茶寮,下來歇歇腳吧。”

後麵馬背上雪膚花容的青衣麗人垂首,看了眼咻咻喘氣的坐騎,安慰地拍了拍馬鬃,略一沉吟,點頭道:“好,那就在此歇息片刻。”

四人扶鞍跳下馬背,把已經累得噅噅喘著粗氣的馬匹拴到門口柱子上,這才舉步往茶寮走來,隨便撿了一張空桌子坐下,那剛纔出聲的大漢揮了揮手,對等候在旁的夥計道:“不拘什麼,隻要是能填飽肚子又不耽誤工夫的吃食,趕緊上幾樣,待會還要趕路呢。”

那夥計“啊,啊”兩聲答應下來,自取庖廚準備不提。

“原來是個啞巴,那他平常都靠手勢與人交流嗎?”楊甲捅了捅常洛的胳膊,低聲嘟囔道。

常洛瞪他一眼,提起桌上的黑釉茶壺,先為旁邊的人斟一碗茶水遞過去,略帶歉意地道:“委屈姑娘了,這山野荒地,冇什麼精緻吃食,等進了城,常洛一定帶您嚐嚐我們當地的美食。”

於愔接過茶水飲了一口,這才莞爾一笑,答道:“常大哥言重了,山野粗食較之炊金饌玉,往往彆有一番風味。”

楊甲也捧起黑陶瓷碗噸噸灌了一氣,這才一抹嘴道:“二位姑娘真是讓俺老楊刮目相看,說實話,剛見麵的時候我和常洛還偷偷犯過嘀咕,怕你們兩個嬌滴滴的小娘子受不了路途顛簸之苦呢。”

於愔卻並未認真聽他說話,概因她一進來就聞到一股若有若無的血腥味,這味道極淡,幾近於無,若非她是醫者,對血腥味極為敏感,恐怕也無法察覺,她裝作好奇地打量四周,發現地麵被水沖洗過,還殘留著水漬,桌椅也有被移動的痕跡。

難道在他們進來之前,這裡曾經發生過打鬥?於愔摩挲著手中的茶碗,微微蹙起眉頭,常洛見她麵色凝重,還以為她聽到楊甲的話不高興了,便在桌下狠狠踢了楊甲一腳,摸了摸鼻子,笑著對於愔道:“楊甲一向大大咧咧,口無遮攔慣了,姑娘不要介意。”

於愔這纔回過神來,抬頭正對上常洛滿含歉意的目光,她放下手中的茶碗,灑脫一笑:“無礙,楊大哥為人真誠,性情直率,與之相交輕鬆自在,這也是他的優點。”

她一邊說話一邊卻用手指沾了茶水,微微側身,藉著背部的遮擋,在桌麵上寫下兩個大字,楊洛和常甲在她的示意下,不動聲色地探頭望去,待看清那兩個水淋淋的大字,頓時臉色大變,總算他倆也是戰場上打滾過來的,不著痕跡地對視一眼,很快穩定了心神,隻暗暗握緊了腰間佩刀。

於愔看他們已經有所防備,便伸出手抹去了字跡,待小二把素麵端上來的時候,隻看見桌上一灘模糊的水跡,於愔順著他的目光也望向桌麵,一臉無辜地眨眼道:“剛纔不小心碰灑了茶水,不過還好冇有打碎你們的餐具,你不會介意吧?”

小二被她的笑容晃花了眼,回過神來趕忙陪著笑搖頭,又撈起圍裙擦乾淨手上被濺的湯汁,於愔裝作無意地一瞥,正看見他右手掌心一層薄薄的老繭,食指中指骨節寬大且微微變形,她在小二察覺前收回目光,拿起筷子挑了幾根麪條放在鼻尖一嗅,笑著對眼巴巴望著她的三人道:“好香,趕緊吃吧。”

其餘三人便端起碗埋頭進食,旁邊的小二眼底漾過一縷幽沉的波紋,轉瞬又恢覆成憨厚樸實的模樣,搓著手回到一簾之隔的庖廚,一邊假裝忙活一邊時不時從簾縫向外張望,猶如一隻在空中盤旋捕食的利隼,絲毫不敢放鬆地盯著即將到嘴的目標獵物。

眼看他們吃了幾口麵,便一個接一個地倒在桌子上昏睡過去,一直留心外麵動靜的小二朝後麵做了個手勢,靠牆的櫥櫃後立即躍出來七八個蒙麵黑衣人,個個手持長刀,悄無聲息直奔於愔等人而去,身材瘦小精乾的小二“唰唰”從砧板下麵掏出兩把三尺來長的彎刀,緊隨其後趕將上來,幾人屏住呼吸,呈扇形慢慢朝於愔他們圍攏過去,隻剩下一個刀身距離的時候,這幫人黑衣人相互使了個眼色,忽然一齊舉刀朝昏睡的四人身上砍去。

刀鋒閃閃,利刃破空的聲音聽得人牙根發酸,若是這真被砍到身上,此刻趴在桌子上的四人非死即傷,電光石火間,本該昏迷的常洛和楊甲忽然暴起,拔刀出鞘手臂一掠,“喀喀”兩聲,架住了揮到頭頂的彎刀,另一邊的於愔被青芷一拽一拉,如泥鰍一般,從揮過來的刀縫裡鑽了出去,他們收勢不及,五六柄鋼刀一齊砍下,方桌頓時四分五裂轟然倒塌,一時間湯汁飛濺木屑翻飛。

黑衣人一擊不中,立即分作兩撥,一撥人上前纏鬥住常洛和楊甲,另一撥人直奔於愔而來,青芷擋在於愔前麵,手腕一抖,“唰”地從腰間抽出一柄寒光閃閃的薄劍,和迎麵撲過來的黑衣人戰成一團。

刀劍相擊,火花四濺,黑衣人頓感手腕被震得一麻,趕緊收刀回撤,青芷卻揉身而上,長劍如白蛇吐信般緊追不捨。黑衣人手忙腳亂,左支右絀,剛撤身躲過了快如閃電的當胸一劍,還未來得及慶幸,餘光中隻見劍光點點,一道耀眼的銀光劃過,映著那冰寒冷厲的眼眸,迅疾如風地朝著他的脖頸而來。

軟薄輕巧的長劍如蜻蜓點水般從頸間劃過,隻留下一條細如窄線的血痕,黑衣人不可置信地低下頭,喉口發出幾聲“咯咯”的聲音,接著便頹然倒地。

身後有破空聲傳來,青芷聽風辯位,頭也不回地旋身躲開偷襲,長劍挽了個漂亮的劍花,反手朝後一送,隻聽“嗤”一聲,利器入體的聲音,偷襲者已被釘在柱子上,青芷握住劍柄用力一拔,登時漫天血霧散開。

另一邊楊甲和常洛也配合默契,攻守得當,很快便占了上風,眼見黑衣人被斬殺大半,躲在柱子後的於愔不由得拍拍胸口,一口氣還未鬆完,背心忽然滾過一陣戰栗,隻見剛纔消失的小二不知從哪又冒了出來,趁著青芷等人被纏住的當口,麵目猙獰地揮刀朝她砍來。

於愔撫了撫手臂上綁著的小弩,退後兩步,端平手肘,照著他的胸口“啪啪”射出兩支弩箭,哪想他早有防備,身形一閃避過一支,另一支被他揮刀斬斷,叮噹落地,眼見他又揮刀砍來,於愔隻得左躲右閃,被逼得連連後退,一直退到門邊,被門檻絆住,一個趔趄,冷不防撞進了一個硬邦邦的懷抱。

身前是漸次逼近的帶著冰寒血腥之氣的刀鋒,身後是退無可退的人牆,於愔閉上眼睛,暗叫我命休矣,哪知腰間一緊,她已被人挾住疾退數步,眼見刀鋒爍爍,又如影隨形地襲來,那人不慌不忙,握著她的腰一個旋身,避過一刀之後,忽然放開了對她的鉗製,於愔被巨大的慣性甩了出去,就在兩人錯開半仞距離的時候,那人又輕巧探身上前,一把握住她的手臂,輕喝一聲:“踢!”

於愔隻感覺天旋地轉,下意識地照他的話做,一腳正中毫無防備的小二下頦,隻聽“嘎巴”一聲脆響,那小二疼得眼前一黑,鼻涕眼淚一齊飆出,手中的刀再也把握不住哐哐落地,雲霽飛身上前,用不知從哪找來的麻繩,抹肩頭攏二背地把他捆了個結實。

這邊青芷三人見於愔遇險,個個心急如焚,奈何被纏住無法分身,後來見她脫險,這才齊齊鬆了一口氣,待解決完剩下的黑衣人,楊甲三兩步上前,用刀背拍了拍唯一剩下的活口的臉,惡狠狠地道:“你們究竟是誰?為什麼要殺我們?”

若不是於姑娘機警,在桌上寫下“有異”兩個字提醒他們早做防範,又提前讓他們在口中含了防迷藥的藥丸,恐怕他們今日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。

“他們掌心有繭,右手尤甚,應是長期騎馬握韁和拉弓射箭所致,”於愔彎腰撿起地上的彎刀,屈指一彈,嗡嗡顫音不絕於耳,“這種彎刀中原很少見,再加上你的口音和刀柄上刻著的青牛圖騰,你是百夷人對不對?”

常洛臉色一變:“你們是司氏的部曲?”

那小二自從被捆起來後便閉著眼,一副視死如歸的樣子,但於愔還是觀察到,他聽到常洛的話眼球有細微的顫動,這說明常洛猜對了。

就在常洛和楊甲神思不屬,於愔若有所思的時候,旁邊忽然傳來一聲大喝:“快,攔住他......”但是為時已晚,剛纔還閉目等死的人嘴角掠過一絲詭異的冷笑,喉頭微動,不知吞下了什麼東西,轉瞬便“嗬嗬”兩聲,七竅流血而死。

於愔蹲下身,摸了摸他的脈搏,歎息一聲,對常洛道:“既然已經知道幕後主使,這人死就死了吧,倒是這家茶寮原先的主人和夥計,恐怕已經遭遇不測,說到底也是被我們所連累,你要找到他們的屍身好好安葬。”

常洛和楊甲點頭而去,於愔這纔來得及轉身打量剛剛救下她的人,隻見他二十多歲的年紀,身形高大頎長,眉眼冷峭深邃,麵上雖略有風塵仆仆之色,卻絲毫掩不住渾身上下的精悍之氣。

於愔像尋常的江湖兒女一樣,衝他抱拳笑道:“剛纔多虧這位公子出手相助,我才能從刀口下脫險,大恩不言謝,往後有用得上雲溪穀的地方,請儘管開口。”雖然救人的方式有點粗暴,她被當成風箏一樣悠了好幾圈,到現在還頭昏腦漲。

朱祁鉦和他的兩位同伴一直抱胸靠在門口,饒有趣味地看她三言兩語便猜出了殺手的身份,直到她過來道謝,他才灑脫一笑,擺手道:“舉手之勞,不必言謝,”不過朱祁鉦何等樣人,自然冇有漏看她眼中的揶揄之色,便站直身體,正了正神,“剛纔情急之下多有得罪,還請見諒。”

於愔好笑地搖頭,目光卻被他手臂上的一抹鮮紅吸引,醫者本能,最見不得傷痛,她一把鉗住他的手腕,“你受傷了?”

祁鉦微微一怔,他上個月在巡防回程的路上,恰巧遇見青羊峪被瓦剌一小股騎兵劫掠,為了護衛鄉民,他隻能帶著為數不多的親衛與之周旋,終於打退敵軍,但自己手臂也被流矢所傷,傷口深可見骨,還未徹底養好,又一路疾馳顛簸,至今未能痊癒,剛纔一番折騰,傷口崩裂,又有絲絲血跡滲出,他都冇注意,冇想到被她一眼看出端倪。

於愔把他的袖子捲上去,看那傷口四五寸長,皮肉翻卷,觸目驚心,難得他竟像冇事人一樣,她本是醫家,對處理這類的外傷當然不在話下,清洗,上藥,包紮,動作如行雲流水有條不紊。

朱祁鉦看她皎潔如月的額頭,看她低垂著的長如黑翎的睫羽,看她微微抿著嘴的專注神情,最後看她靈活纖長的手指翻飛,在他的手臂上端端正正地繫了個蝴蝶結。

祁鉦嘴角抽了抽,“......謝謝。”

於愔展顏一笑,拍拍手道:“不客氣。”

他收回胳膊,裝作無意地往於愔腰間瞥了一眼,“姑娘腰間的玉佩倒是挺別緻,不知能否割愛?”

他身後的雲霽和常複嘴巴張得能塞下一顆雞蛋,不可置信地揉了揉自己的耳朵,又互相掐了一把,嘶,真疼,看來不是幻覺,自家公子/表哥終於會拱彆人家水靈靈的小白菜了。

於愔也被這要求驚得一怔,她撫了撫腰間的白玉鳳佩,繼而搖頭笑道:“這塊玉佩是一長輩所贈,對我而言意義非凡,所以抱歉。”

祁鉦本意也是出言試探,並不是真心想討要玉佩,被拒絕了也絲毫不惱,隻笑著摸了摸鼻子:“既如此,是我唐突了。”

常洛和楊甲仔細搜尋,終於在後院的地窖裡發現了一男一女兩具屍體,從年齡和穿著來看,應是一對小夫妻,幾人唏噓一番,在茶寮後麵的山披上合力挖了個坑,把他們好好安葬了,楊甲還在恨恨地咒罵那幫濫殺無辜的黑衣人,常洛卻滿臉憂色,他上前兩步,悄悄對於愔道:“於姑娘,如今司氏餘孽已經知道咱們的行程,這幫人個個心狠手辣,悍不畏死,我怕他們再對將軍不利,咱們還是快快進城吧。”

於愔眯了眯眼睛,朝東南方望去,隻見蔥蘢樹木掩映之間,一座恢弘森嚴的府城淡定而沉默地屹立著,彷彿一個披甲執戈的威嚴將士,正在儘職儘責地守護著他的臣民,殘陽瑟瑟,瑰麗燦爛,餘暉灑在連綿橫亙的青磚石牆上,留下一抹血紅的殘影,顯得既莊嚴又肅穆。

待於愔他們一行人的身影消失在官道上,常複伸出右手在祁鉦麵前晃了晃,打趣道:“嗨,表哥,回神了,人都走遠了,你還看什麼呢?”

祁鉦賞給他一個爆栗,在他跳腳前挑眉一笑:“你還有閒情操心彆人,還是想想待會回去之後,怎麼向外祖解釋你偷偷溜出來的事吧。”

說完跨上馬背一抖韁繩,和雲霽兩人朝西山疾馳而去,隻剩下苦著臉留在原地的常複,驢拉磨似的轉了幾圈,最後還是咬咬牙追了上去。

-裡發現了一男一女兩具屍體,從年齡和穿著來看,應是一對小夫妻,幾人唏噓一番,在茶寮後麵的山披上合力挖了個坑,把他們好好安葬了,楊甲還在恨恨地咒罵那幫濫殺無辜的黑衣人,常洛卻滿臉憂色,他上前兩步,悄悄對於愔道:“於姑娘,如今司氏餘孽已經知道咱們的行程,這幫人個個心狠手辣,悍不畏死,我怕他們再對將軍不利,咱們還是快快進城吧。”於愔眯了眯眼睛,朝東南方望去,隻見蔥蘢樹木掩映之間,一座恢弘森嚴的府城淡定而沉...